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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頂上的燈光一明一滅,似乎是壞掉了。我將手中的書放下,盯著那盞燈看了一會,感到眼睛刺痛才別過頭。又發呆了一陣子,閃爍的燈光讓我開始產生暈眩感,我才站起來去把燈關掉,準備出門買個新的燈泡。

  關掉燈,整個客廳的光源,只剩下臨時架設的靈堂上擺著的燭光。燭光很微弱,但在沒有日光燈的此時,橘黃色的溫暖火光,卻照亮了整個空間。

  離光源最近的,是擺在靈堂上,阿公的遺照。照片裡的他,比我印象中的年輕許多,可能是過世幾年前就拍了。他眼神堅毅的直直望著前方,炯炯有神的目光,甚至讓我感覺他就坐在那裡盯著我看一樣。我和照片裡的他對望許久,兩人沉默著。

  燭火不知道被哪裡來的風影響,晃動了一下,我才回過神來,拿起錢包和鑰匙,踏出家門。

  一路上,我的思緒都深深陷在回憶裡。

─────

 

  那一年父母離婚,沒有對我說明太多,我只是個國小剛畢業的小孩子,他們對我說:不用管大人之間的麻煩事。盡管這件事會深深的影響我的生活。爸爸將離開我們,未來我只會和媽媽兩人一起生活。

當時我是這麼想的。

  想不到他們後來把原本的房子給賣掉了,爸爸不知道去哪裡,而媽媽要到別的縣市去工作,會住在那裡租的房子,以後可能一兩個月才會回來和我見面一次。

  我則要去外公家生活,自己一人。剛聽到時覺得很害怕,因為沒有爸媽陪著我,而且還是和阿公住。並不是討厭他,以前學校放學,常常是他來接我回去,在他家吃飯,等待著媽媽下班後來帶我回去,有時則是爸爸。

  外婆很早就不在了,阿公他是一個人住,所以在父母來接我之前的這段時間裡,都是我和阿公獨處。他臉色看來總是有點嚴肅,我總是不太敢跟他說話,他也不太會跟我搭話,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,不知道在想著什麼事。所以吃飯時兩人相當沉默,飯後我也總是在看電視,或是做自己的作業,直到離開為止。

  這樣的氣氛,在往後的日子將成為常態了,這是讓我不安的原因。

 

  第一天到阿公家時,他並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像往常一樣坐在客廳沙發上,不時走來看看我和媽整理我的行李,又不發一語的回去看電視,看不出任何情緒。

  媽先前和阿公談到離婚、要去外地工作時,我就在一旁坐著看電視,他們是用閩南語講的,不過我還聽得懂。阿公聽起來似乎有點不滿,但並不是嚴厲斥責,只是不斷的在嘆氣。當他問起我時,媽才向他提到想讓我住在這,拜託阿公照顧我。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媽媽的打算,受到不小的衝擊。阿公沒有看我,低頭思考了一陣子,沒有嘆氣,只是點點頭。

  想到這裡,我想他是不會排斥我的存在的。

 

  媽幫我整理完東西後,開始對我吩咐,要我好好聽阿公的話,自己該做的事要做好,然後給我一個擁抱,就離開了。我沒有跟著她到門口,只是呆呆坐在書桌前,聽著她和阿公短暫的道別、開門離開的聲音,似乎生命少了什麼的感覺,一個重要的人正在遠離,我卻只是在這裡發呆,研究著眼前的書桌。

  我一直待在房間裡,大半時間都坐著不動,偶爾才翻翻帶來的東西,看看有什麼可以打發時間的。直到阿公來告訴我可以吃飯了,我才發現已經晚上了。

  坐在餐桌上吃飯時,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一樣,一樣和阿公兩人一起吃飯,吃完飯看電視,時間又慢慢流逝。唯一的差別就是,我會在這裡住下,沒有人會來接我。當我收拾書包,準備上床睡覺時,這件事實才真正刺進我的心裡,讓我整夜都沒睡著。

 

  新的環境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容易適應,早上出門上學前,桌上已經有阿公事先放著要給我當早餐的麵包,還有一個前一天裝好的便當,讓我帶去學校當午餐。而阿公這個時間不會待在家裡,會在外頭散步。我一開始不知道,也不太敢問他,是某天我出門前往學校時,經過公園時看見他在裡面才發現的。

  我之後在那看到他,都會趁他沒看到我前快步走過,因為我害怕在家裡以外的地方和他碰到面。回到家時,只要說聲「阿公我回來了」,之後進到自己的房間,直到晚餐時間,而吃飯中也不太需要說話。但我不知道在外面碰到的話該說些什麼,所以會想避開。

  後來回想,這樣的舉動可能是因為有種寄人籬下的心虛感吧?雖然阿公是我的家人,從小到大的接觸也不算少,但是現在的情況,我還難以將住在這裡視為理所當然。

  我就連假日也幾乎都關在房間裡,只有早餐和午餐會出門去買,用媽每個月固定讓阿公轉交給我的零用錢。我也都只買自己的,因為阿公有和我說他會自己弄吃的。

  兩人生活在同一屋簷下,但卻像陌生人一樣,過了半年。

 

  直到有次假日,我從房間到廚房去倒水喝,看見阿公把客廳電燈開開關關的,觀察一下才發現是電燈壞掉了。他走到電視旁的櫃子,打開抽屜,拿出一個紙盒裝的燈泡,又拖了張椅子,我才驚覺他想要踩上椅子把壞掉的電燈泡換下來。

  在他要踏上椅子前,我終於忍不住出聲:「阿公,你要弄什麼?」

  阿公停下腳步,看著我說:「電燈壞掉了,要把它換下來。」他是用閩南語說的。

  「我來幫你換。」我急著說,但我是用國語和他對話。

  如果他就這樣爬上去,實在太危險了。我從他手中接過燈泡,踩上椅子,聽見他說:「小心哦。」應了一聲,便將原本的燈泡轉下來,讓阿公接過去,將新的燈泡換上,這樣的高度對我的身高來說輕而易舉。

  「阿弟啊,謝謝喔。」我跳下椅子後,阿公對我說,接著緩緩的走去將開關打開,新燈泡的白光照的讓人覺得刺眼,但我卻直直盯著燈光看。

  那瞬間我腦海裡突然想像出一個畫面,我和爸媽待在原本的家裡,爸先站起來開門離開,燈光開始閃爍,接著媽也離開。然後阿公出現了,伸個手把電燈換掉,燈就不閃了,然後和我一起坐在客廳看電視。

  「不會啦。謝謝阿公。」我看著燈光,低聲說。

  但他似乎沒有聽見,我又走回去房間裡。

 

  從那以後,漸漸開始,我看見阿公要做家事時,便開口問他要不要幫忙,買飯時也問他吃過了沒,不過只有在假日,因為平日上學時,他早就自己把一切都打理好了。而在上學途中看見他時,也會上前去告訴他:「我要去上學了。」

  對於我的改變,阿公看起來沒有任何反應,好像我要理他也好,避開他也好,他都是一樣會為要去上學的我準備早餐和便當,並煮好晚餐讓我吃。而且我開口問時,他通常不會乾脆的把事情交給我做,他會說,他自己就可以了。如果像之前那樣踩上板凳那種有危險性的,我才會堅持要由我來做。

  可能是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完成所有事情,所以不習慣讓別人幫忙,也認為他不需要人幫忙,因為他覺得自己可以。有點固執,也有點倔強。

  同時我也在思考自己的轉變,是什麼原因。不知道應該是因為看見阿公這個老人家要爬上椅子,換電燈泡時,意識到危險性,還是當時腦中浮現的那個畫面。我連續幾天放學後都坐在書桌前,不斷想著這個問題,不過一直沒有想出答案,就暫時忘了。

 

  不知不覺間,國中三年就在每天重複的日子中過去了,我已經很習慣住在阿公家的生活。生活沒有什麼改變,即使上了高中,阿公依然在我要上學的日子將一切為我準備好,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假日多幫忙些家事,還有像媽離開前說的,做好自己該做的事,所以假日也不太和同學出去,只是待在房間裡看書,累了就翻翻小說,或躺下睡覺休息。

  媽回來過幾次,不過和她本來說的一個月一次有很明顯的落差,而且通常都不過夜。我並不那麼難過,只是覺得心裡某個地方有點空虛。我已經習慣住在這裡的生活了。

  兩個人,沉默的,互相扶持的日常。

 

  但人生總是有許多意外。

 

  前一陣子,學測後的某一天,我放學回家,發現阿公不在家,我想他或許是出門買菜了,便回到房間去。過了大約一小時,我正打算去倒水喝,卻發現阿公還沒回來,才覺得奇怪,於是打算去坐在客廳,邊看電視邊等他回來,結果卻發現電燈壞了,一明一滅的。我放任它在頭頂上閃爍,但很不舒服,又把它關了。客廳頓時只剩下電視畫面照出的光芒,隨著播放內容光線也跟著改變,不過比起壞掉的燈光好多了。

  到晚上又過了一小時,回來的卻不是阿公,而是媽媽。我有點驚訝,問她:「妳怎麼突然回來了?」

  她沒有回答我,先走進客廳,我才發現她臉色不太好看,又問:「妳怎麼了?」

  媽臉色鐵青地說:「阿公白天在家裡跌倒了,我剛好回來看到,叫救護車把他送去醫院。顱內出血,現在昏迷中。」

  「怎麼會這樣?」

  「我回來的時候看到板凳翻倒了,他應該是想上去換壞掉的電燈。」媽放下包包,匆匆忙忙走進阿公的房間。

  「怎麼會這樣。」我腦筋一片空白,愣在原地喃喃自語。媽叫了我一聲,要我準備去醫院一趟,我才回過神開始動作。

 

  看著躺在病床上,沒有意識,只靠著機器維持生命機能的阿公,心裡又出現媽離開時的那種感覺,生命中有某樣重要的東西又再次遠離我了。

─────

  我回到家,家裡依然只有燭光。

  我拆開新買的日光燈泡,有點無奈,住了這麼多年,這個燈壞過很多次,可能是因為老舊的關係。但這次壞的最快,從醫院回來後我就替阿公把他換上了,離現在算起來也只用了一個月。電燈似乎隨著阿公的離開,一起燒盡生命了。

  這一瞬間,我腦海中突然又想起多年前的那個畫面。爸媽先後離開家裡,頭頂上的電燈也像我們的家一樣,壞掉了。而阿公出現,將燈修好,我生命中那個毀壞的家,也被阿公修好了。當時心中的疑問,那一剎那也解開了。

  現在阿公也走出家門了,燈又壞了。

  不過,我自己將它修好了。

 

  我跳下板凳,把開關打開,客廳頓時一片燈火通明。

  「謝謝阿公。」

  我轉頭望向他的照片,兩人相視而笑。


後記:

  這篇小說是我在大約三年前寫的,當時只是要寫來參加系上辦的文學獎,由於這裡真的太久沒發文了,便來分享一下以前的作品,順便回味一下。

  有趣的是,相隔多年後讀起來,意外地發現裡面埋藏了很多自己的情感。

  當時內容公開後,很多人看了都問我:這是真實故事嗎?

  雖然這不應該是重點,但我還是都會回答:其實內容一半是虛構,一半是真實經歷。那雖然很接近我真實的人生,但我有做了不少改編,至於是哪些部分就請讀者自行想像了。在文學中,並非一定要追求所有情節的真實,重點在於其內容所蘊含的情感,必須是真實的。

  這篇小說的情感,對我來說是再真實不過。我沒有為了拿到名次,而像許多學生考試寫作文一樣,捏造了阿公阿嬤或其他長輩的逝世,來寫出賺人熱淚的親情故事。

  我對我外公、對家庭的心情,正如小說中所描述的一樣。藏在字句間的情感,讓我在時隔多年的今天讀到,還能感到心裡隱隱作痛。明明已經過去那麼多年,自己都忘了的心情,就這麼湧現出來。

   文學就是這樣的存在,挖著自己心裡的瘡疤,寫下一字一句刻骨銘心的想像,讓讀了作品的人一同體會。甚至是讓自己,重新感受痛楚。

   如果有人能對小說有所共鳴,或是故事的某個部分使你感觸,那它便盡了存在的意義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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